林盏

人如风后入江云。

【角徵】上元

宫远徵从不愿做他人替身。

却不是不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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宫远徵慢条斯理地戴上玄金手套,鬼魅般踩着空气探到了某个药师背后。

  

那人正犹豫着要不要把面前的药草封进瓶罐。

  

“你试试呢?”

  

一道阴沉又有些稚嫩的嗓音突然响在耳侧,伴随而来的还有他不敢细想的虫足抓挠脖颈的触感。

  

“大蓟甘温无毒,大戟味苦寒有小毒——我说过多少遍?”

  

少年的语调平静无波,却操纵着蛊虫绕着人喉间大穴转,“这都记不住要弄混,你是真没有药理天赋,不必来了。”

  

那药师凄厉地喊了一声,顷刻间瓶罐滚落,宫远徵眼疾手快地一个个捞起,本来还算好的情绪烂到了极点。

  

蛊虫知晓主人心意,毫不留情地照着药师的血管深处啮咬下去。

  

宫远徵只是神色阴郁地擦拭着落了灰的瓷瓶。

  

那可是哥哥从涿郡带回来的!

还好没摔坏。

  

“难为你一个济病救人的医馆,成天都是这种骇人的动静。”

  

少年的脸就是能变得如此快。

  

辨出那熟悉至极的嗓音后,宫远徵的笑直接从唇角开始蔓延,一点点向上挂,翘得眉眼弯弯了才转过头,热热闹闹地迎上去喊人。

  

“哥怎么有空来的?我想角宫应该很忙。”

  

“是”,宫尚角挑眉递过一张纸,“所以来让徵宫一起忙了。”

  

宫远徵巴不得他天天有事来找自己。

  

他只在小笺上扫了几眼,便熟练抓起了药。

  

宫尚角看着宫远徵翻飞的十指,特地定了定神,才能勉强追上那抹玄金的残影。

  

“这些……药草如此相似,远徵弟弟怎么分清的?” 

宫尚角看了一会儿,只觉头大。

  

宫远徵眨眨眼,挑了两根草枝放进宫尚角掌心,“这株草拿两枝够吗?”

  

宫尚角目光空白了几刻。

  

宫远徵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,见他神色懵懂又强作深沉的模样,忽然笑得前仰后合。

  

“好哥哥!这可是两种草。”

  

后知后觉对上宫远徵狡黠的眼神,宫尚角上扬的眼尾弧度倏然压低。

  

宫远徵立即将最后两枝草封进瓷罐,举手任降,“错了错了!哥哥原谅我,下次再不敢了。”

  

真是小孩心性。

  

宫尚角颇为无奈,“拿错不要紧,要是认错了吃伤了……”

  

“送去各宫的药我全试过,偶尔没试过的试试便好了。”

  

宫远徵语调稀松平常,甚至在宫尚角来不及出手阻止时,随手捏了一块草饼丢到嘴里嚼。

  

“药草长相酷似,唯一的不同在于心。”

宫远徵神色有一瞬黯然,“心不同,便是根本的不一样。”

  

宫尚角低眸,心照不宣地没有深究话外之音。

  

人遇到难解的心结,都会想逃避。

  

只是宫尚角转身得太快,而宫远徵早就习惯看着他的背影。

  

总也是他先开口道歉。

  

可宫远徵倏尔面色一沉,毫无征兆地在宫尚角面前滑倒下去。

  

宫尚角迅捷将人扶靠在怀中护稳,目光紧紧盯在宫远徵碰过草饼上。

  

“什么毒?”

  

宫远徵缓了口气,摇摇头,“来得太急,难以分辨。”

  

宫尚角心急如焚,却忽被少年拽着衣襟被迫俯下身,耳根绕着人低哑的音节。

  

“为便试药,我常年不服百草萃,但哥哥自小服用,几乎百毒不侵,血中自有……”

  

宫尚角抽刀的动作快到连残影都没有,还是靠着眼前闪过的那抹银光,宫远徵才险之又险地直接攥住了锋刃。

  

两人均是大骇。

  

宫尚角看着顺着刀面不住滴落的血线,喉中压抑得嗓音都变了调,“放手!才活十七年便要求死吗!”

  

“……玩笑胡言,哥哥莫伤自己。”

宫远徵有些心虚地垂下眼,“多宝格行三列四,行七列三,煎服即可。”

  

沉默实在是太久了。

  

久到宫远徵再受不了心里打鼓似的跳动,一点一滴时刻的流逝都像是比毒药还难捱的折磨。

  

“哥——”

  

“宫远徵,你行啊!”

  

原本一直与他相较的力猛地从刀柄上撤去,宫远徵满是血的右掌重重坠落在桌沿,喷薄的血在药草上点开一朵烈焰之花。

  

宫尚角要吃人似的在那处盯了许久,最后硬逼着自己闭上眼。

  

“你过来”,他语气硬得令人害怕,随手指了宫远徵身边最近的药师,“……过来扶好宫主。”

  

宫尚角本想让药师去抓药,可他看着宫远徵湿漉漉的眼神,竟鬼迷心窍地觉得自己辨药能力能强过药师。

  

让外人去做涉及宫远徵生命的事,他总归不放心。

  

宫远徵一眼就知道哥哥没有真生他的气,于是施施然靠在桌边,任那只平日里百般呵护的手无止境地滴着血。

  

药师吓得说不出话,试探地拿来一瓶金疮药。

  

“滚开。”

  

随着宫远徵阴沉到极点的目光一并投来的,是不知何时顺着药师四肢,缓慢爬满人整块胸前的毒虫群。

  

宫远徵余光淬了毒一般,嘴角的笑却咧得极大,“滚快些。不杀你。”

  

  

宫尚角亲手端着药喂给宫远徵时,发觉这个一贯胡闹的弟弟笑得也太乖了。

  

像最纯良的小兽,眼睛亮闪闪的。

  

宫尚角知道他定又使了什么坏,可偏偏被那双眼盯得没了脾气,刚要开口,又被人可怜巴巴地拽着衣摆摇。

  

“没有下次了。”

  

“你的承诺早就不值钱!”

  

宫尚角好险没翻个白眼,最终却心软下来,摸了摸孩子每天变着花样装扮的小辫子。

  

“远徵,辛苦了。”

  

宫远徵眼底的光倏然亮起来,眨巴了好久,才眯起眼睛笑,“旁人来做自是辛苦。可对我来说么……”

  

“得心应手。”

  

他比了个夸张的“小”出来,“小菜一碟~”

  

宫尚角无奈地敲了敲他的头,得到一阵银铃相撞的脆响。

上元节,灯火辉映。

  

宫尚角在案旁火漆封印一封密信,眼尾瞥到暗影一闪,接着面前摆上了一盏龙灯。

  

有人一言不发地缩到对面的位置上,守着烛火打量他的反应。

  

宫尚角大概花了很大的力气,才能将几乎是黏在龙灯上的目光拔下来。

  

他努力平静地开口,“手拿出来。”

  

宫远徵盯着那双墨色一般浓黑的双瞳看了许久,久到似乎能在他眼中看见自己的影子,久到他足以心满意足地安慰自己。

  

——哥哥眼中没有别人。

不是透过他的皮囊,在看什么故人。

  

于是他勾起一个笑冲淡了落寞,“挖毒草时磕碰了而已。”

  

“我好像没问你怎么伤到了。”

  

宫远徵猝然抬首,居然看见宫尚角难得的玩味神色。

  

下一瞬,又被递来的一双制作极精美的手套引走了情绪。

  

甚至宫尚角都不用说什么,宫远徵自个儿便有无尽的猜想,把自己往蜜罐里藏。

  

“哥亲手帮我做的吗!”

  

“又说胡话。”

  

宫尚角好笑地看着那双眼中亮起的光倏然熄灭,忙为头上乌云密布的小孩沏了盏茶,特地多加了石斛。

  

“我打了张麂皮,找江南最出色的绣娘绘了图缝制。只是不曾浸染加工,就当做是个平日护手的玩意儿吧。”

  

这足以点亮宫远徵心中一月的光了。

  

以至于临时跟着宫尚角外出布防,白白浪费佳节共处的时光时,他也心甘情愿。

  

  

宫尚角步伐混乱地抱着替他挡下一击后气息虚弱的宫远徵,正要赶去医馆时,被宫远徵百般乱拽着衣襟停了步。

  

“角宫是我的家。”

  

宫远徵强撑着重到下一刻就会永远闭上的眼皮,竟显出了宫尚角很久都没见到过的偏执与阴暗。

  

“……哥哥不会赶我走的,对吗?”

  

  

小时候,还没和宫尚角形影不离的宫远徵常受欺负。 

别人欺他孑然一身,一个人扛起徵宫。

  

宫远徵也曾逆来顺受地讨好过,后来却付了百般沉重的代价,认清了此法无用。

  

深渊有底,人心难测。

  

于是那天,宫尚角亲眼看见宫远徵笑着毒瞎了一群人的眼睛,而他甚至没看清毒是何时下的。

  

那时的宫远徵带着他从此笑了十多年的笑容,在玉桥栏杆上缓慢地晃动着双腿,装不进任何笑意的眼底也不再装下对人命的全部怜悯。

  

“恶心我的笑?那你可以再也不用看了。”

“人没了眼睛,一样能活。”

  

宫远徵笑的时候,让人觉得阴狠。

可他不笑,却是出离百倍的阴戾。

  

  

宫尚角叹了口气,把他带进了角宫寝殿。

  

宫远徵伏在池壁昏睡。

  

宫远徵说扎进他心口的瓷片带毒,需以热药汤逼汗,才能根治。

  

宫尚角就这么坐着看了他一盏茶的时间。

  

越看心越乱。

  

乱到他习惯性的忽视也再不顶用的时候,宫尚角吐出一口浊气,衣料摩擦着要起身。

  

“哥!”

  

患得患失的小崽子好像把五感全种在了他身上,自己都还昏着,竟还能警惕到被一阵小动静惊醒。

  

宫尚角摇摇头,握住了宫远徵探出来的、还泛着热气的手,“怎么了?”

  

“哥……我是谁?”

  

宫远徵恍惚的目光铺满了宫尚角全身,被烛台照得一片璀璨。

唯独失了聚焦点,像只懵懂的小动物。

  

宫尚角紧绷的心倏然软了,“发烧了?怎么说胡话。”

  

可宫远徵把他的手攥得生疼,偏执地继续问,“我是谁?”

  

宫尚角突然沉默。

有时沉默就是答案了。

  

宫远徵惨然地笑了一下,“哥要记住。我是宫远徵。” 

“是弟弟。”

  

不是远徵弟弟。

  

宫尚角神情恍惚的那刻,宫远徵骤然松了手,整个人浮萍般无根无靠地坠进汤底,迅速被乳白色淹没。

  

没有一个气泡上浮。

  

宫尚角裹挟着前所未有的害怕跃进池底将人捞上来的时候,宫远徵呛水到几乎不能说话的地步。

  

因为剧烈咳嗽,他从脖根一路红到耳根,眼眶连着脑后疼得快炸了,却还要执着地拽着宫尚角衣襟,发狠似的告诉他。

  

“我是宫远徵。”

“是弟弟。”

  

宫尚角高高举起的手带起汹涌的掌风,宫远徵仰着修长而嫣红的脖颈,几乎把脸送到了宫尚角手下。

  

然而等到的是后脊撞上池壁的剧痛。

  

宫尚角抑制不住地发着抖,满眼红血丝几乎要吞噬尽眼白,“宫远徵,你非得和死人争吗!”

  

“是!”

  

宫远徵缩成一团痛苦地大笑着,“活着比死还要痛苦百倍,哥应该比我更清楚。”

“——不是吗!”

  

宫尚角难以置信地看着以命相胁的宫远徵,觉得这药池的水汽让一切都魔幻地荒唐起来。

  

他深吸一口气,不回头踏上了石阶。

  

衣摆又被人攥住。

  

“别做没意义的事”,宫尚角残忍地划断那块衣摆,“你该冷静,远徵弟弟。”

  

身后传来乱他心神的啜泣。

  

宫尚角在心里发誓,就回头这么一次。

  

然而看见的最后一幕,是宫远徵阴狠到活活撕扯自己的笑,以及他迅速泛青发黑的指尖。

宫尚角目眦尽裂。

  

  

宫远徵缩在药馆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发抖。

  

一个时辰前,宫尚角把他从池底捞起解了毒后,一言不发地丢回了这里。

  

池水的毒是他下的。

  

他就是想知道,在上元节这天,在看到龙灯后,在他挡在身前拦下一击、在清醒想起有关角宫那位弟弟的一切之后……

  

在宫尚角心中,他到底算什么。

  

宫远徵扯出一个自己都觉得难看至极的笑,撑着身子爬起来,在多宝格上一瓶瓶拿下药。

  

有的喝了肺腑灼烧,有的喝了浑身发冷。

有的喝了让他大口呕血,有的喝了让他恨不得一头撞死。

  

到最后他再没了爬起来的力气,费了百般艰辛,将面前最后一瓶药汁咽下。

  

半晌,他喑哑地嘶声大笑。

  

——赌对了,是解药。

  

次日,他盖着一件有着极眼熟纹路的大氅从榻上醒来。

  

新年的阳光不甚刺眼,映出他大滴大滴向下倾漏的泪。

  

——赌对了。

是哥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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